临湘市药菇大山一脉延伸到忠防镇,镇的南面有一座高山叫南山,那便是国家大型矿产企业桃林铅锌矿所在地。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中叶,南山矿由日本人开采,以铅锌为主,金银铜铁矿都有。日本占领时期,南山顶上还有日本军队修建的碉堡,我小时候在南山上砍柴,曾经见到过鬼子碉堡的残垣断壁,日本掠夺中国矿产资源可见一斑。把鬼子赶跑后由中国人自己开采,就是后来的桃林铅锌矿,在全国排位也在前三名,工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上万人。山沟里的小火车,每一天来回四趟,每一趟挂二十四个车皮,将采矿场深井里拉上岸的矿石源源不断地送往桃矿选矿厂,将各种矿选出,区分种类后分别交给国家。近百年的发掘,井下最深处垂直高度为负三百米。什么概念呢?它是以海拔为基准,忠防镇的海拔为2OO米,负300米就是距离地面垂直5O0米。想起来可怕,我曾经下到过负200米,下每一层悬梯就如同玩杂技空中飞人,一边下去,头上的矿帽被小矿石打得咯咯响,没有一定胆量与相当体力的人连望都不敢望。当走到大爆破作业面,你就会更加激动不已,上下左右全部是矿石,好像走进了宝库。每一次大爆破需用炸药一百吨,享受国家正师级待遇的一把手的矿长和书记亲临采矿场,指挥大爆破,其阵势就像解放军的一场战役,力求万无一失。01洞口滴血,村民失踪星期五下午快下班了,我正在考虑双休日如何安排,干公安这行当,许许多多休息日被突发情况占用了,刚刚国家实行的双休日,我着实有点不习惯。刘大队长闯了进来,说:“L局,你只怕好久没有回那个岛了,干警们想去岛上钓一次鱼,又不需要花钱买单,你看如何?”刘大队真是与我不谋而合,自从上个星期破了长塘镇柘屋村的案子,我觉得侦察员都累了,应该放个假,让他们在家陪陪老婆孩子。但是刘大队长提议到我的小岛上钓鱼,我当然同意,刑侦工作太忙,想好好放松一下,与大伙一起钓鱼正是心有所愿。第二天清早,我们七八个侦察员拿了钓杆,买了钓鱼饵料,刘大兴致勃勃上了车。动身的时间才六点半,七点钟左右赶到桃林铅锌矿采矿场的集贸市场,离我家所在的山鹰岛只有两公里路。我们先一齐下车,到市场上买点菜,准备在岛上做中饭。刚进市场大门,就听见有当地的老百姓喊我:“哎呀,L局,你们来得真快,像神仙一样知道我们有急事,南山队的王姑娘昨天守矿,在通风井那边突然失踪了。”我不知道如何回老百姓的话,只是内心立刻冒出一口苦涩,就像医生下了班突然碰到了急诊,你能推辞不救吗?社会上人们对时间的掌控,往往因职业而定。《奇葩说》有一怪论,下班了,老板的电话要不要接。当然大多数职业可以充耳不闻,如果是公安、医院等一些紧急救助机关,对于单位的电话你能置之不理吗?我只希望老百姓反映的情况是一场误会,他们所讲的王姑娘或许开小差外出,退后一步讲,王姑娘或者自己不小心,突然失足掉到井下去了。刘大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满怀兴高采烈双休日垂钓,却不然大案找上门来。喻法医不喜欢钓鱼,所以没来,我只好要刘大把法医赶紧叫来。再坚强的战士,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谁叫你干这行,吃了这碗饭就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我是本地人,同时又在桃矿公安局任过局长,对矿区相对熟悉,于是带着大家往南山脚下的通风井矿段走去。此时的桃林铅锌矿已经由红红火火下滑到濒临破产,有限的资源到了不适合大型开采的常规发展阶段。周边农民迅速抢占地盘,土法上马,肩挑磨担,将零星矿块采上岸来,与打日本的地道战没什么区别,遇矿就釆,采完换矿洞,层层往井下延伸,直到最底层。为防止采上岸的矿被偷,老板们纷纷雇人守矿,通宵达旦。王姑娘所守的矿堆在靠通风井区域的A洞口边约五米远。现场发现,矿堆旁一处明显血迹,循着血迹勘察,断断续续延伸到了A洞口边。A洞口为出矿口,梯下十米左右,仍有大片血迹,但未见尸体。沿右侧巷道,将近二十米区间少量血迹直到深井口。这种称之为天井的大洞深不可测,且漆黑一团,最底层可达负300米。矿区情况太复杂了,通风井区域属陷落区,桃矿已停止对该地下矿藏的开采,同时贴出了告示,禁止当地农民非法开采,高度危险区曾经事故频发,有一次两个桃矿家属妇女从陷落区小路经过,躲在碎石堆旁边疴尿,结果陷落了,一个星期后才把人救出来。从现场情况分析,王姑娘不像自己走到A洞口边疴尿,应该是遭到他人击打后拖至A洞口被推下巷道,再被横拖二十米后抛下深井。在矿工的配合下,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终于将王姑娘的尸体打捞出洞口。杀人抛尸案件成立,喻法医熟练地在A井口边开始尸检。被害人王某,三十五岁,女性,南山组村民,身高一米五八,整个头部呈粉碎性骨折,面目全非,四肢多处骨折,多处出血,上身胸罩连格子衬衫只有三分之一粘在身上,下身全裸,布满伤痕,且检出少量精斑。根据受害人家属报称,死者经常佩戴手镯、耳环、戒指,尸检中未曾发现。因此这起案件的性质十分恶劣,杀人、抢劫、强奸、抛尸深井,比以往的杀人案更复杂,更具有挑战性。

02濒临破产,危机四伏什么样的社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群,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发案亦是如此。工人富裕时,老百姓投靠工人,偷盗工厂财物。农村开始富了,导致工人侵害农村,居住在矿山周边的人都有切身体会。由于资源枯竭,桃矿当年已走下坡路,大开采已经停止,仅仅剩余一点中心矿块,不出三个月就会宣告破产。凶案发生时,湖南冶金系统成立的破产清算领导小组已经进驻桃矿。百分之九十多的工人已经停止上班,产业工人本来待遇很低,一旦停产,生活更觉得无着落,尤其是一些年轻人,遥望前程,忧心忡忡。治安问题更是因人民的生活水准而定,因所在周围环境的好坏优劣而定,国富则民安,民穷则乱生。当时我国北方的一个同桃林铅锌矿同等规模的矿山因破产引发万人卧轨,惊动中央。桃林铅锌矿破产在即,许许多多的工人无法承受由如火如荼的峥嵘岁月一夜之间变成墙倒洞摧、萧条冷落的局面。一部分非本地出生的老工人背起行囊,带着家眷离开了他们曾经贡献了几十年青春的热土;一部分中坚力量正筹备组建新桃矿贸易有限公司;一部分年轻工人或投亲靠友,或南下打工,或自行拆业,五花八门,杞人忧天;剩下的便是一部分走投无路的老弱病残。我们在做这起凶案摸底调查时,整个桃林铅锌矿包括家属在内只剩两千多人了,而附近的农民工大幅度增加。非采矿人员一般不会到矿区活动,真正的采矿人员全都在井下劳动,嫌疑人应具备以下三个条件:1、年龄在二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2、胆大妄为,曾经受到过公安机关的打击处理;3、熟悉矿区情况,无业游民或者下岗职工。我们派重兵到桃矿釆矿区进行摸排,涉及符合年龄段的未外出的工人已只有七十人。农民工虽然有一百多人,但全部在井下劳动,均没有作案时间。桃林铅锌矿总部设在渔潭,离采矿场有四公里路程,已经临近破产,没有在采矿场继续上班的,完全不在考虑之列。虽然被调查的对象不很多,但一个个落实起来很难,破产了没有组织管理了,大家各行各业,互相管不着,很难相互印证。釆矿场的工房宿舍与周边农民居住建筑穿插在一起,给案件的调查增加了诸多麻烦,既称不上繁荣,也谈不上萧条的工农市场,人们还在照样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尽管与红火时的流动人口相比已减少大半。资源少了,价格高了,那时工人农友之间互相偷盗矿石的事时有发生,连选矿后的尾沙,日本商人愿意用一吨大米换挑矿一吨尾沙。我们由于选矿技术不如人,把淘起来的宝又埋在地下了。矿工们无事了,有的去山上打猎,顺便到农村偷只狗,有的整天钓鱼,顺便偷点饲养鱼。连家属缺吃了就到农村地里挖点红薯,无产阶级与农民伯伯一样受过很多苦。就这么些萝卜头,摸来摸去,时间过了一星期,就是没有找到重点对象。难啃的骨头绝非一点办法也没有,仔细观察到裂缝就会有新的转机。

03白衫青年,当铺踪影。打仗没有常胜将军,破案也有失误的时候。张泰,原桃矿运输部职工,十六岁子顶父职在山沟里的火车上摇信号旗。通常小火车在行进当中他不慌不忙,上下自如,惯性和速度的掌握是一流的,只是喜欢赌博惹事打架,属于三进宫的问题青年,所以第一批下岗。没事干了更加吊儿郎当,三十岁了讨不到老婆,爱慕虚荣,花钱如水。居住在采场四层楼单身宿舍。发案的当天下午,有人见到了他在通风井陷落区,具体做了什么搞不清。知情人当时与他相隔较远,也没打招呼就自己下井干活了。如果讲条件,张泰三个条件都符合,所以他成了案件中的头号重点对象。沈山,原采矿场井下物资仓库保管员,因在井下强奸女工未遂被治安拘留半个月,案发时在陷落区收购原矿,经常在农民储矿点买矿,与受害人相熟。柳新章,43岁,做矿石生意,本地村民,家境复杂,爱贪小便宜,为人凶狠,敛财不露,一双破凉鞋穿十年,老婆把他的烂衣服丢到垃圾堆,他又捡回来穿。爱财、爱色、凶残,三个嫌疑人部分具备,要锁定重点对象中的真凶,没有多措并举,穷撬铁证,先入为主,望文生义便会搞出冤假错案。周边的调查走访重新开始由中心现场往外延伸,直到小城镇市区,同时指定老侦察员老余“玩猴子”。过去玩猴子是侦察手段的一种,书面语音叫做玩耳目。我那时每一年掌握将近一万元的特勤耳目费用,有钱了,线人才肯卖力,线索就会源源不断上来。现在的特勤耳目费我估计用来买了监控设备。公安人员一不种田种地,二不做工办厂,侦察员研究的是人,以及与之相关联的物。但人是最高级的动物,其思维思想变化无常捉摸不定,所说做人的工作最难。甄别一个人,就如同选矿场筛选矿石,把原矿运到后选碎石,然后送糢糊车间化解,再送到筛选过滤,再到精矿车间分类,最后到成品车间包装,金银铜铁锡铅锌整装上车交给国家。而我们的任务是要将犯罪分子送进牢房,绝对不可以有假冒伪劣产品。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侦察员夜里挑灯,明察暗访,将摸排出来的张某,沈某,柳某一一排除。转眼中秋节将至,而案件的侦破工作再次回到原点。父老乡亲眼巴巴望着十几个公安人员忙忙碌碌,就是没有发现凶手的影子。随着走访调查工作的进一步深入,离现场不远处菜农李某反应,那天下午六点多钟到菜地里去浇水,曾经碰到过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人,年龄不到三十岁,从穿着上看应该是桃矿的职工,个子一米七左右。李某也是三十来岁的农村妇女,王姑娘被害后她在家吓得不敢出门,对于这个重要情况她也根本没在意,是她老公在案发十多天后才问出来的。侦察员终于在案发时间段找到了疑似嫌疑人的第一个目击证人。通过侦察再次现场求证,白衬衫青年天黑之前往通风井口陷落区方向走去,应该是带着某种目的。那片地方除了几个守矿的妇女和在深井下挖矿的农民工,再没有人滞留在那种危险地带。矿区地貌高低不平,守矿人相隔几百米距离,各自的视线均被障碍物遮挡,即使有呼救声也无法听到。“玩猴子”的也有了点名堂。案发后的第九天,集镇上何氏当铺收购了一个金戒指,价格500元。侦察员暗访店主,前来典当的人是一个穿白衬衫的采矿场工人,面熟,但没有问姓名,居住地方应该在四层楼或者旁边的工人家属楼。幸亏店主未将戒指出售,侦察员将其送与受害人家属辨认,发现正是受害人长期戴的戒指。从目击现场到典当铺,同时反映了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工人,侦察目标进一步缩小,也许罪犯已近在咫尺。采矿场主任本已成为下岗职工,因为这起案子,随喊随到,尽力配合我们的工作,犯罪嫌疑人很快被刻画出来。彭某,时年二十七岁,湘潭县人,未婚,父母因为桃矿即将破产而先期回湘潭老家,儿子一人留在桃矿等待破产发落。案件侦破将近二十天,该收网了,抓捕地点就在桃矿采场校园村十九栋二单元一楼一号房。周围住户透露,小彭前几天还在家里,这两天就没见到人影。当我们入夜进入彭某住所,果然人去楼空。

04矿山漏网,湘潭缉凶案件有了眉目,侦察员如释重负。但罪犯没有到案,证据链未能锁定,大家仍然不可掉以轻心。布控、追捕是出成果的最重要的环节,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将侦察员分成若干小组,深挖细找犯罪嫌疑人有可能藏身的地方。而且追捕工作是一项绝密的工作,行动时谨防打草惊蛇,一旦被嫌疑人察觉,追捕工作很有可能前功尽弃。我带着刑侦主力快速赶到湘潭县公安局,通报案情,请求支援。彭某在家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均已成家,他们都离开了乡村。父母离开桃矿后伴大儿子居住,哥哥姐姐都在易俗河做生意。几经周折,我们分别找到了彭某的两个落脚点。彭某家人不知道老三犯下死罪,在当地治保人员的劝诫下,终于提供了彭某的去向。凭我的直觉判断,只要罪犯躲藏回到湘潭,就没了脱逃的机会,因为湘潭县刑侦大队一直是全省的优秀战队,该局分管刑侦的张局长与我们的刘大队长是省人民警察学校的同班同学。他们把我们的案子作为他们的案子办,两队汇合,信心满满。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队员们在易俗河的一家歌厅将彭某抓获。原本想放假钓鱼一天,大家放松一下,却不料碰上大事情,二十多天的艰难付出,总算给了乡亲们一个圆满的交代。不排除桃矿破产带来的阵痛,用哲学家的理论解析案件的本质,即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但彭某也不是我们所刻画的具备了三个条件的犯罪嫌疑人。人心惶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生活复杂难耐,催化了彭某的犯罪心理。下岗之后工作单位散摊,工友各奔东西,父母亲回老家,破产结局未揭晓。彭某打算到矿区收购矿石然后倒卖,赚钱养活自己,然后讨老婆成家,所以常常独自到通风井陷落区农民采矿段了解行情,因此认识了A洞口边守矿的王姑娘。王姑娘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穿戴打扮不失时髦,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一应俱全。彭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想自己的穷酸样,觉得抢劫王姑娘,机会难得,卖了金器贩矿就有了资本。就这样独来独往观察了三天,他决定选择傍晚时分下手。已立秋二十天左右,天气并未转凉。彭某习惯性地穿上白衬衣,下午六点钟离开住所,约半个小时后到达通风井矿区A洞口,与王姑娘套近乎。王姑娘一见又是熟悉的彭伢子,毫不介意,坐在石块上吃着自带的晚餐。彭某此刻已利令智昏,在王姑娘身后抄起一块矿石直接砸在王姑娘的太阳穴。致命的一击,王姑娘当场昏迷。彭某抢到三金后,将她拖到A洞口抛下,彭某身为井下风钻工,十分熟悉矿井,如果就此罢手,农民工挖的第一层只有十米高,或许王姑娘还有生还的希望,就算死亡也容易被下班的矿工发现。于是他立刻顺着悬梯下去,凭借天窗的一丝光亮,他感觉王姑娘还存一丝气息,他褪了她的裤衩,满足了他的兽欲,最后把她拖到天井边抛下负300米。就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歹徒,自以为天知地知,找不到尸体就破不了案。想不到神兵天降,敢下五洋捉鳖,不仅很快找到了尸体,而且在二十多天的时间战高温,顶酷暑,浪里淘沙,沙里淘金,环环相扣,铁证如山,直到把这个恶魔送上断头台,还了破产矿区一片清静。稳定压倒一切,为大型国营企业桃林铅锌矿翌年的顺利破产转型打下了牢固的基础。